兹就柳词校笺,略述数事。
一、关于乐章集之依调编排。唐宋词别集中词调的宫调归属的标注,约有两端:一为依调以类词。如知不足斋丛书本张先子野词,乃鲍廷博据緑斐轩抄本二卷付刻,按宫调编排,共用十四个宫调,犹存宋时编次。柳永的乐章集,朱孝臧以毛扆据宋本校补本刻入强邨丛书,亦按宫调编次,共用十六个宫调。二为就词以注调。如南宋嘉定刻本陈元龙注周邦彦片玉集,按春景、夏景等分类编排,每类以调编次,调下注明宫调。强邨丛书本吴文英梦窗词则标注宫调者六十四首。又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之自度曲亦间注宫调。柳永通晓音律,擅于‘变旧声,作新声’(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故‘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叶梦得避暑録话)。而张先、周邦彦、吴文英、姜夔等,亦与柳永同为宋代最负知音识律之名的词家,其词集均依宫调编排或标注宫调,应当不是偶然的,很可能它们原来都是作为唱本行世的。依调以类词,可以便利地显示出柳永词在北宋燕乐宫调体系中的覆盖情况以及柳词的宫调偏好。乐章集中所用宫调的分布非常广泛,计正宫十阕、中吕宫六阕、仙吕宫二阕、大石调二十四阕、双调十八阕、小石调八阕、歇指调八阕、林钟商四十四阕、中吕调十九阕、平调六阕、仙吕调三十八阕、南吕调十阕、般涉调七阕、黄钟羽一阕、散水调二阕、黄钟宫一阕、歇指调一阕、越调一阕。其中词作最为集中的是五个宫调,即大石调、双调、林钟商、中吕调和仙吕调。由此对柳词涵盖之音域及各宫调下词作分布的多寡、词作的声情特点等作进一步考察,则有可能为考察宋代燕乐系统中俗乐、宫调、辞乐配合等问题,提供重要的启示。乐章集依宫调编排的形式,或许就保留了一些可能藴含的音乐信息,这对于进一步认识柳词与宋代俗乐的关系、研究词这一音乐文艺形式是有价值的。
二、关于乐章集的三种新见校记。乐章集今所常见者略有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本、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本、吴重熹石莲庵刻山左人词本、劳权钞毛斧季校正本、朱孝臧强邨丛书本等。其中吴氏石莲庵刻山左人词本及强邨丛书本附刊有缪荃孙乐章集校勘记、曹元忠乐章集校勘记补遗及朱孝臧乐章集校记等多种名家校记,其中广引宋本或旧本,有些久佚的版本如梅禹金钞本、焦弱侯本等,皆赖这些校记而略存面目,对于校勘柳词无疑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而另有三种新见柳词校记,为校勘柳词提供了不少新的资料,值得研究柳词者注意。
其一,郑文焯校批乐章集。郑氏为晚清词学大家,精于校词订律,其所校清真词、梦窗词均以精审着称。郑氏校批乐章集之底本为石莲庵初印本,全书丹黄烂然,眉批满纸。郑氏自谓批校该书,‘据宋本校订补正’,‘又依顾汝所、陈钟秀校草堂诗余本’,‘又明梅禹金钞校三卷本,多有佳证’,‘明钞花草稡编、天籁阁、啸余图谱、梅苑、全芳备祖、花庵词选、阳春白雪、乐府指迷诸本,间为徵据’,略可见其取资之广泛宏富。书版前批三则,分别为:‘己亥之岁中春校过’、‘戊申春晚发明柳三变词义为北宋正宗’、‘己酉秋再斠’,书末跋语署‘辛亥夏五’。按己亥为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戊申为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己酉为宣统元年(一九〇九),辛亥为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可见郑氏至少前后四校此集,历时十三年之久,用力之勤,可与其所校梦窗词媲美。是书今有台湾广文书局据张寿平所藏稿本影印本。本书完整辑録并取以校勘。
其二,秦巘词系校本。秦巘为清代词学家秦恩复之子,秦恩复有词学丛书六卷,其家所藏词籍亦多珍本。秦巘承家学渊源,撰词系二十四卷,书成于道光、咸丰间,为未刊稿本,鲜为人所知。夏承焘先生天风阁学词日记曾载其与任二北、龙榆生、赵尊岳等人访求该书情况,并欲付印之,但终因秦氏后人索价过高而未得见全稿。后唐圭璋先生得知该书藏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经邓魁英、刘永泰整理后于一九九六年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排印出版。该书所録柳词较为齐备,且每阕之后均据‘宋本’详细出校。其所长者在考律,颇能纠正词律、词谱诸书缺失,对于柳词斠律有重要参考价值。该书虽出版已近二十年,但校柳词者似多未加留意。本书并加辑録。
其三,陈运彰所録傅增湘过録赵元度校焦弱侯本校语。陈运彰(一九〇五—一九五五),原名彰,字君漠,一字蒙安,精书画篆刻。其早年曾从况周颐学词,为况氏入室弟子。该校语手録于石莲庵本乐章集之上,原书为平湖葛渭君先生所藏。赵元度校焦弱侯本校语,强邨丛书本校记中亦有引用,但陈氏所録与之颇有异同。例如乐章集开卷第一首黄莺儿词下片‘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句,朱孝臧校、缪荃孙校皆引梅禹金钞本谓‘迹’字前空一格。曹元忠校根据本集本证谓:‘本集征部乐调有“每追念狂踪旧迹”句,则□或是“旧”字。’郑文焯批语亦谓‘梅禹金本多一字’,并夹批添一‘旧’字。可见诸家校语多倾向此句作‘恣狂踪旧迹’。但陈运彰所録校记则作‘恣狂踪浪迹’,这也从劳权钞校本中得到支持:‘“迹”上陆校有“浪”字。斧季云:“宋本无。”’黄莺儿这个词调宋代词人填的不多,此句究竟是四字句还是五字句,究竟是‘浪迹’还是‘旧迹’,虽看似无关大碍,但词之为体,句有定字,字有定声,这一个字眼却也涉及这首词的词律,涉及文字的精微要眇。虽陈氏所録未必即为柳词原貌,但其文献校勘价值是值得重视的。薛瑞生乐章集校注增订本收録该校语,署葛渭君辑,然尚略有文字方面的讹误。本书据原稿重加辑録。
另外,明陈耀文花草稡编共收柳词一百六十一首,花草稡编成书于明万历十一年(一五八三),早于梅鼎祚、焦竑两个明钞本,其中九十四阕调下都有题注,多为各本所无,调名、字句方面的异同更多,整理与研究柳词,对花草稡编的校勘价值,应予以重视。朝鲜郑麟趾所撰高丽史卷七一乐志二中録有不少北宋词曲,其中所録柳永词的异文,从时代上来说,也是远早于现存诸本的。这些本书均取以校録。
三、所谓宋本不尽可据。就宋代词籍而言,宋本的校勘价值自无庸置疑,但乐章集的情况比较特殊。明陈耀文花草稡编、清秦巘词系以及缪荃孙、曹元忠、郑文焯、王国维诸家均谓曾见宋本,并据宋本入校。这些所谓宋本是否可据,至少存在三个问题:一是目前没有可信的宋本存世,乐章集现存的所有版本都在明代及明代以后;诸家校语中又絶口不提所谓宋本的来源及刊刻信息,各藏书志及公私图书收藏中,均无相关着録。这些所谓宋本的来源是颇值得怀疑的。二是后世藏书家辗转传钞和过録校记的过程中,也会出现许多异文。三是柳词主要传唱于市井民间,在传播过程中乐工歌妓的再创造或不可避免地带来各种异文。所以这些所谓宋本是否保留了柳词的原貌仍然是有疑问的。兹以乐章集中二词为例,以见所谓宋本与异文修改之关系。玉女摇仙佩下片云:‘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嬭嬭、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其中‘愿嬭嬭’三字,秦巘词系引宋本、缪荃孙校记引宋本及天籁轩本均作‘但愿取’。而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本、吴氏石莲庵本、均作‘愿奶奶’,劳权钞本、郑文焯校引顾本作‘愿你你’,‘奶奶’、‘你你’同‘嬭嬭’,异体耳。按‘嬭嬭’为宋元时俗语中对女子的昵称,如‘姐姐’。很明显,作‘愿嬭嬭’更接近民间俗语的使用习惯和柳词的俗词特性。而所谓宋本的‘但愿取’三字,体现出雅化与修饰。作‘但愿取’,意思并无不通顺之处,但却远不如‘愿嬭嬭’三字生动,而且也丢失了北宋时对青楼女子称呼之文化信息。又如集贤宾一词有‘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句。朱孝臧校、缪荃孙校引宋本以及劳权钞本,‘虫虫’均作‘春风’。而曹元忠按语则谓:‘“虫虫”,当时妓名,本集征部乐调“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玉楼春调“虫娘举措皆淹润”是也。宋本于“虫虫”字皆改去,此等处似皆不如梅本。’所言是也。可见,所谓宋本不尽可据,主要与柳词在传唱过程中的被改编,以及编选、刻印、传钞过程中向词句的文雅化方向修改的可能性,有较大关联,这在校订柳词时不可轻忽。
四、校词不易,笺词尤难。由于词在北宋多只是歌宴酒席间的应歌之曲,这种特殊性决定了词人心迹在词中往往只是略有折射,未必如诗文一般直接表达,故欲由词以论人,必须考虑到这一背景。柳永的很多词,从语气和用词方面来看,就不能将其作为个人感情生活的表现,可能只是和歌妓的感情纠葛,甚至完全是代歌妓立言的作品。如驻马听(凤枕鸾帷)一阕,有学者提出该词是柳永与妻子感情龃龉后远游途中所作。但细绎词中用语,‘凤枕鸾帷’、‘如鱼似水’、‘深怜多爱’、‘尽意依随’、‘恣性灵’等,均不似形容夫妻间关系之语。又鬬百花(满搦宫腰纤细)一阕,谓写柳永与妻初婚情事。然词中‘风流沾惹’、‘怯雨羞云’、‘解罗裳’等语,似过于轻薄。又如迷神引(红板桥头秋光暮)一阕,亦谓为怀妻之作。然下片‘遥夜香衾暖,算谁与。知他深深约,记得否’等句,似亦语气不伦。又离别难(花谢水流倏忽)一阕,定为悼亡妻之作。然词中‘美韶容、何啻值千金’、‘缠绵香体’、‘娇魂媚魄’、‘尊前歌笑’、‘巫峰十二’诸语,按之古人的用语习惯,似皆不宜施于夫妇之间。这说明笺词还需要考虑到词作产生与传唱的实际文化环境和习俗、语境等,有时候阙疑不失为更审慎的做法。此外,柳词虽被李清照称为‘词语尘下’,其实白话俚俗只是柳词的一个方面,郑文焯即谓:‘耆卿取字,不仅在温、李诗中,盖熟于六朝文,故语多艳冶,无一字无来处。’郑语虽略有夸饰,但细绎柳词字句,可以感受到与文学传统的渊源关系,对于这些词句,稍加举证,往往便可涣然冰释。例如木兰花(黄金万缕风牵细)阕结句云:‘楚王空待学风流,饿损宫腰终不似。’此固然是用韩非子之典,然若拈举唐唐彦谦垂柳诗‘楚王江畔无端种,饿损纤腰学不成’,无疑更为贴切。本书在笺释过程中,注重词句渊源、强调以柳词证柳词等,就都出于这种考虑。
四
忆十余年前,业师吴熊和先生即授以葛渭君先生所藏有陈録校语的吴本乐章集复印件二册,嘱重订柳词。然自愧因循延宕,至今始得完稿。熊和师驾鹤归去,已历三载,欲求教正,而仙踪无觅,谨以此书作为迟交的作业献给先生。
本书由陶然、姚逸超合作完成。
本书作为直接资助项目,得到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的资助。浙江大学将本书列入‘古代文化典籍整理保护与研究’项目,项目总负责人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张涌泉教授给予了关心与指导。本书亦为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浙江大学宋学研究中心成果。浙江大学中文系韩泉欣教授、汪维辉教授、颜洽茂教授、胡可先教授、楼含松教授亦多有指教。在撰写过程中,还得到上海古籍出版社查明昊、奚彤云、常德荣等先生的大力帮助与指教,谨此一并致以衷心的感谢。
二〇一五年八月于浙江大学中文系
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