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向美的境地漂流(后记)
陈奕纯
写写画画,画画写写,四十个春秋转瞬即逝。
回望岁月的那一头,一个瘦小的少年,在珠江边看木棉盛开,看玉兰绽放,看椿树风中雨中立在村头瞭望着人去人归,看树叶般的孤舟渐行渐远,消失在水天一色的远方……这是那少年眼中的画、梦中的景。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他在这里倾听天地的大言,欣赏自然的大美,那情,那景,那人,那物……披挂着丝丝缕缕烟云般的乡愁,就那么,如种子一样潜落入少年的心底,它落地生根了。
于是,一脉微薄的生命之水,犹如山涧里一条细弱的泉流,向着大海奔流而去,他向着追寻人间美与爱的方向狂放地飘流,披荆斩棘,百折不挠,一往无前……四十年的行走,四十年的探索,四十年苦役般的劳作,一个昔日梦幻少年变为今天人到中年的我,我把人生最好的华年都全部地奉献给了艺术追索,四十年血汗心智的打磨凝聚,我用色彩呈现着人间的大美,从故土的花草树木,到祖国的河海山川,从一丝丝、一点点的色彩,到一毫米、一厘米的铺展幻化,描绘出千百幅画卷,我把盛开在南中国报春的木棉,画成如火如荼的壮美画卷,它走进全国人大,展示大地之声、幸福美好;我描绘花中魁首牡丹图,万朵牡丹,花开如潮,争奇斗艳,绽放在巨幅工笔图卷里,悬挂在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展现国色天香的华美气象;我把赋有玉之质、兰之香的玉兰花,千朵万朵,描绘在数百平尺的长卷里,悬挂在天安门城楼,昭示着华夏大地晨光初照,乾坤朗朗!
当天地间的大美,世间映入眼帘的大爱,如春潮涌动,如涛如澜,浩荡而来,冲撞我心的堤岸,有限的画卷容纳不了,描绘不尽,需要在更宏大更广阔的背景,作深邃悠远的叙说,我便求助于文字,于是,我放下画笔进行散文创作。我写了一篇篇的散文,这些迸发着我灼热激情的文字,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叙述方式,以真诚的情怀,赢得了读者和业内行家们的认可与青睐,它们登上了大报大刊的版面,编进了学生的阅读教材,还荣获了诸多重要的奖项,这些以文坛大师和古今先贤们命名的大奖,使我的文学创作与郭沫若、冰心、老舍、徐霞客等众多寥若辰星的大家联系在一起,让我感到无比的欣幸。
绘画和散文创作上的收获,让我有了画家和散文家的双重身份。于是,我成了画家中的散文家,散文家中的画家。可幸的是,身逢太平盛世,华夏大地之艺术田园,百花报春,万花竞放,犹如我一样,饱蘸深情,用画笔用文字来讴歌时代、礼赞生活的艺术家们,一天天多起来,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我常常从同行们的笔墨间感受千湖浩荡、万马奔腾的豪迈气息。画家中的散文家,在两个艺术天地里追索耕耘,为艺术的仓廪奉献出独特质地的艺术作品,引得越来越多人的关注,于是,散文艺术创作与绘画艺术创作的神秘关联,也就成为人们解析探询的热点话题。
去年六月,“散文与美术,开拓文学新空间——中国散文学会泉城之夏散文论坛”在济南历下区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七八十位作家、书画家汇聚于此,研究散文与绘画创作。在这个人文气息和历史积淀浓厚的名城,报到的时候东道主发给我们每人一本《济南的味道》,书中描写济南的泉、湖、河、城、人文、历史等诸多大美景象,不停地诱惑着我们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客人。有画家在讲述最有名的泉城之画,元代诗人、书画大家赵孟所绘的《鹊华秋色图》,有作家在思慕漱玉泉边那个美人倩影,惦记李清照的“绿肥红瘦”,更多人期望去大明湖寻找古今风流名士,去济南城的角落里寻找李白、杜甫、曾巩、辛弃疾、老舍、胡适、柳亚子……留下的影迹,去英雄山登高远眺,呼吸英雄气息。可当我们进入散文与绘画创作的探讨,身外的一切都渐渐走远了,几天里虽然没能够去观赏济南美景,但大家的心情却十分愉悦。我发现,大家似乎一下子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让我们看到真正的艺术家,在对美的审视与表述上,坚韧的探索和拓荒精神,看到有那么多的同行,在苦心地经营着艺术,彼此观望内心的好山好水,是那样的迷人!这个时候,一些生活中的芜杂从脑海中倏然消失,心魂变得越来越纯净澄澈,感觉生活与艺术是如此的美好!这远比观赏现实中美景还要让人振奋,因为大家,在共同寻找与天地人心对话的更好的通途。
大家探讨画家散文,各有见地。什么是“画家散文”?首先作者必须是画家,而且是要有相当造诣、独特见解的画家所创作的散文,才能称为“画家散文”。我认为比较典型的:第一种是成功地将绘画技巧转化成了文学语言,这些绘画当中的技巧和美学思想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一种美的发现、美的创新以及情的宣泄,是在水墨中顿悟人生;第二种是得益于绘画的长久滋养,善于运用意象营造这个手段,不断创新,不走一般散文的套路,而是特别注重内在的感觉和诗化的抒情;第三种是介于第一种与第二种之间,再增加些作者创作画作的典型事件,使之成为不可复制的情感文本。书画同源,书法亦然。“画家散文”,并非从以往固有的中国书画史论上摘取只言片语,一知半解地套上去那么简单。因此,写什么?怎么写?你写出了什么?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又困惑着每个作家、书画家。
曾经有读者问我,你的散文写作是否得益于绘画的长久滋养?我认为,几十年的书画研习、创作,使我的想象力、联想力、创作激情得到了比较好的锻炼和培育,以至这些重要元素成为我的散文的艺术创造力。
书画是文学的艺术延续,文学是书画的高度提炼,两者互补。集书画家、文学家为一身者,古有苏东坡、郑板桥,今有吴冠中、黄永玉都为我所景仰。在各种文学体裁中,小说注重于故事的叙述,诗歌注重于抒发情感,文学剧本注重于戏剧冲突,只有散文与绘画的相通之处最多,它们的本质意义都是意象营造。散文创作要运用意象营造才能写好散文,而绘画比文字更直观、更具有冲击力,所以绘画创作更加注重意象的营造。我一直想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一个优秀的散文家。因此,独特的意象创造,不断成为我的绘画与散文创作的共同追求。
近读作家有关创作的论谈,有作家认为,“写作大抵是在螺旋形的探索中的发现和抵达。发现什么和抵达什么,是作家一生的功课,充满了无可预知的秘密乐趣。”还有作家深刻地体会到,“你要觉得读者比作者大,你就按他们喜欢的写;你要觉得艺术比生活大,你才能在艺术当中。”这让我回想起创作《笔走汀泗桥》的一些感受,首先是汀泗桥给予我一个有力的历史支点,才有了这篇历史文化散文。对历史的审视是角度、观点及素养的综合把控,找出同与异的差异,才能使文章充满哲思和力量。我叙说应该怎样以独特的书法艺术题写“汀泗桥”的全过程,使文本异于常人的切入点和表达方式,体现了我的特性。这篇散文我用四个月时间去写,心智疲劳,恰好印证作品的厚重。一句汀泗桥记得,笔触在历史的隧道里辗转,一段段烽火岁月的描述,使一座平凡的桥,成为一个民族在血与火中沧桑前行的见证,厚重感便一下映现出来,情感与史实有机交融,赋予了作品独特的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
是的,真正带着作者血泪歌哭的创作,的确是在探索中的发现和抵达,也需要在沉淀中不断认识,使审美个体的意韵和内涵得到充分的挖掘和提升,才能够呈现出丰厚精美的力作。《月下狗声》便是这样一篇,在久久的凝望与思索中创作而成的作品。多年里,我的头脑中,一直铭刻着这样的一幅图画:朦胧的月夜,苍茫的乡村雪地上,行走着两只狗,一个人……我把这个画面画了下来,我觉得它很美,每望着它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一些什么,但是这内涵到底是什么,它们为什么那么久久地潜藏在我的心底,人生的沧桑、岁月的烟尘湮没了那么多的世事,可为什么,那两只狗,一个人,还是那么久久地蹲在我的心底,忽然有那么一天,一个契机,让我顿时明白,那是我对那荒寒的岁月,是我对那故乡热土上的父老乡亲、粗陋苍凉人生命途的心痛,那是浸透爱恋的乡愁。回首那岁月,总让我反观自身,反观家国命运,生发了无限的感慨!
于是,我用文字写下了这样的故事:两只情意缠绵的小狗,那是两只恋爱中的狗,在一个雪夜,从两个柴门小院走出来,汇聚村外野地,一只狗对另一只狗说了声“汪……”另一只也回应了声“汪……”这就如彼此打了招呼,那叫声可以理解为“来了”,也或是说“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狗的身后,游动着一个人影,那人是因为贫穷无妻无子,唯有一只狗的卑寒之人,他雪夜里去“出差”,也就是去做小贼,而行窃的对象,正是他家小狗所恋着的那小狗的主人,那只狗为了爱,做了主人的叛徒,用小小的狗的爪子,拨开了粗重的门闩,为小贼打开了方便之门……这篇文章以评委全票通过的赞誉,荣获了第六届全国老舍散文奖。这个奖让我感慨万千,让我对散文创作生发了更加强烈的敬畏之情,因为它告诉我,好的作品要有深厚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审美价值,唯有此,才能够深深地打动人心,才具有向人的心魂进击的力量!而这样的好作品是需要千锤百炼的,更是需要作者用心血浇灌才能够成就的。
今夏,北京气温一直攀高,烈日炙人,甚至刮起风沙,下了冰雹,比南方还南方。我在暑热中开始着手收拢这些散发在各地的作品,其间也在不断地读着别人的书籍,读他人是为着更好地审视自己的文字。夏季本来就不是阅读的好季节,在这样的夏天我读了一部三十多万字的散文集《悲伤与理智》,文字晦涩与高温闷热并行,阅读效果实在不佳。更何况布罗茨基是用诗的方式写成的散文,独特的章法、句法乃至词法在散文中呈现出强烈的诗性,让人难以捉摸。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发黄的《笔墨等于零》,重读一遍,倍感亲切。但凡伟大的作家,他必是学者的,思想者的;他必是开风气之先,或是挽救风气。他的精神在文学中自然地挥发,他的文字注定有独特的生命力。还断续地读了《写作这回事》,这位美国高产作家斯蒂芬·金,他在这部创作生涯回忆录里说:“关上门,把世界锁在门外”,只有这样才能够“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是的,一切祈盼高度的艺术创作,都是远离喧嚣,一个人的心灵苦旅。我在背对着世界,在锁着门的工作室里,在创作疲惫不堪的时候,在工作间来来回回行走,喜欢这样看看他们,听他们直面创作的叹息般的感慨,都是对我深深的抚慰和最大的激励。歌德曾经满怀敬畏地说,历史是“上帝神秘的作坊”,那么,从事艺术创作的地方,该是这作坊里最神秘的作坊,只有把创作当作生命,在这作坊里苦苦煎熬的人,才能够深切体味到这神秘作坊里一切的一切,这里的苦与痛、悲与欢、喜与忧,都披散着神性的光辉。
当我在阅读中,编完《一毫米的高度》这部书稿时,时光已进入初秋,炎热渐渐消退。我在漫漫的夏日里编辑这部书稿,不断地想着济南那个会议,想着关于画家散文的种种言说,掂量着手中这部书稿,我不能够自誉说它达到了怎样的高度,但我可以说,它是我艺术创作上虔诚仰望与艰辛攀援的回馈。这里边的文字来自我的灵魂深处,来自我对生活的郑重思索,来自我对人生的深情回望。
集子里的作品赢得了人们的青睐,有一些还荣获了散文界诸多高规格的奖项,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的写作有多么的高超,而是因为我虔敬地开眼看我的人世间,因为这文字是来自我心魂的真诚倾诉。我抚摸沉淀于心间的过往,看我置身于其中的当下,过去日子深处的伤与痛,常常让我眼中含泪、心底生悲,眼下的美与好、福与乐,常常让我豪情满怀,展示人间的美好,讴歌人间的良善,祈福家国太平、万民和乐是我创作的激情和动力。故此生活中一切纯的美的善的,都让我犹如仰望巍峨的峰峦,犹如倾听一池荷田的脉脉私语,生发无上的膜拜和敬崇之情,我用不同的艺术形式,来抒发内心的磅礴激情,我把生活中拨颤我心魂的大美用艺术的形式来表达,当我握住彩笔一点一线地勾画,情感在宣纸上一毫米一毫米地倾泻,呈现出来的就是一幅幅的画面;当我拿起一支素笔,心在白纸上一个方块字一个方块字地铺展,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篇篇的散文。我倾注心血浇灌着它们,它们也砥砺、净化、养育着我的精神。我知道,所有称得上大美的,揭示生命本质的,能够经得起岁月淘洗的艺术,都是创作者一毫米一毫米攀登的收获,因为,真正的艺术,没有一毫米的捷径可走。
今天,当我为这部书稿标上最后一个圆点的时候,我的一段生活、一些思绪,就要离我远去了,我的生活,我的创作,都将另起一行。
我不能够确切地说,明天我的笔下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绘出怎样的画面。因为生活就像大海,每天都有不同的涛声。我不能够知道,我从下一秒的生活中能窥见什么,让我感知和发现什么,这是无限的秘密。但我坚信,我们的眼睛是发现美的奇妙之奇,时间会淘出另外的珍珠,让读者吟诵它的美。只要我不惜脚力心力,在追寻美发现美的旅途上不懈探索,只要一毫米一毫米地不懈攀登,明天定会有全新的艺术呈现,我对这神圣的未知,犹如晨曦中的大海山峦揖拜翘望着朝阳喷薄而出,心中充满着热切的渴盼!
着了火的霞光,着了火的山
一
好一片着了火的霞光,好一片着了火的山!
霞光的源头是霞光,山的源头是山,一挥手,火,咆哮着,奔涌着,一路飞跑着就上来了。
我看见大火和大火凶巴巴的样子,他们大刀划了地皮,不知低吼着什么,铺天盖地就扑来,一个个光着膀子,龇牙咧嘴地扑上来了。火的脚步声,就是大刀划了地皮的声音,一路“嗞嗞嗞嗞”叫着,越来越近,直到逼得你来不及躲闪,直到把你整个给干掉!火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才叫火,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黄昏大幕,高天高山,我索性闭上两眼,但耳畔一直回荡着“嗞嗞嗞嗞”的声音。这些熟悉的气浪无数次袭来,一种四处咆哮的激情和冲动在血管里飞跑着,从阳元石、双象石、细米寨、松树岭,到锦江竹筏漂流码头、车头村、六指擒魔峰、石坑崆,从巴寨景区的哮天龙、犁头寨、牛鼻峰、观音山,到长老峰、观日亭、阴元石、僧帽峰,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一波高过一波,像火牛阵,像飞机引擎的超声波,像火箭升空时的惊天巨响,全都疯掉了……我突然睁开了双眼。
好一片着了火的霞光,好一片着了火的山!霞飞处,天地红,方圆二百九十二平方公里,鬼斧神工的山、视死如归的山、清奇秀丽的山、含情脉脉的山,石峰、石堡、石墙、石柱,顶平的、笔直的、峰陡的、麓缓的,全都着火了!
这就是丹霞山,诞生于一点三五至一点九五亿年前、中生代侏罗纪至新生代第三纪时期的丹霞山!这就是全世界“丹霞地貌”的命名地!更难忘二〇一〇年八月一日,以广东丹霞山等六处丹霞地貌景区组合成的“中国丹霞”,在巴西利亚举行的第三十四届世界遗产大会上,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批准,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就是“中国丹霞”的福地!当初,先贤们一个不经意的发现,如今已变成了人类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
也难怪,唐代诗人宋之问在《早发韶州》(韶州,今广东省韶关市)里感慨:“炎徼行应尽,回瞻乡路遥。珠厓天外郡,铜柱海南标……”
也难怪,南宋理学家朱熹在《晚霞》中惊呼:“日落西南第几峰?断霞千里抹残红。”
也难怪,明人李永茂在开山建寺之际,惊喜地赞道:“色如渥丹,灿若明霞。”
也难怪,中国佛教学会会长赵朴初在《下丹霞山泛舟锦江》里赞道:“自夸巨擘非虚妄,万古丹霞冠岭南。”
火,是隐忍不屈的、坚强的,也是义无反顾、一意孤行的。而此刻,火光中的丹霞山令我震撼。这美,叫我说不出来一个字。
就像一个男人的性格。
二
他,就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
翻开唐代中晚期的历史,我发现韩愈竟然两次被贬岭南,三过韶州,三游韶石山(今丹霞山)。第一次是在唐代宗大历十二年(公元七七七年),韩愈十岁,长兄韩会因受宰相元载案牵连被贬为韶州刺史,韩愈就随兄嫂一起赶往韶州,不料,其兄韩会病死在赴任的路上。后来,韩愈入朝为官,由于其刚正不阿、不畏天子的秉性,接连被唐德宗、唐宪宗两位皇帝降罪,先后两次被贬到广东阳山(今阳山县)和潮州。
按常理,一个人一生当中不可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何况犯的都是导致“被贬、降职”的大错。但是,韩愈就犯了,而且两次都是差一点被杀头。尤其是元和十四年(公元八一九年)年初的那次,当时,唐宪宗命宦官从凤翔法门寺塔中将一节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迎入宫廷供奉,要求官、民敬香礼拜。皇帝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哪怕说的是错话、屁话,当臣子的也不能不遵守。但韩愈却不管你是什么皇帝不皇帝,极力反对,直接上《论佛骨表》给唐宪宗说:“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这一下,唐宪宗仿佛老虎似的被激怒了,欲判韩愈极刑,后经宰相裴度等人为其说情,才免去韩愈死罪,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
正月十四,韩愈怀着一腔悲愤离开了长安。当他们行至长安东南的蓝田关时,恰逢秦岭山中突降大雪,雪封山路,人马无法前进,只能滞留在蓝田关。北风呼啸,人生失意,韩愈勒马远眺,在惆怅中写下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郁闷中,韩愈不知不觉地来到韶州,随行人马得到了片刻的歇息。在游韶石山的两天时间里,他看山不是山,看霞不是霞,自认为“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想写一些诗文,但实在提不起一点激情,只得作罢。可惜,一代散文大家竟然没有留下一个字。况且此时,年过五十的韩愈,已感觉此生再也回不到长安城了。
更令韩愈悲恸的,是得知时年十二岁的小女儿韩挐病死他乡的噩耗。